1.
年9月19日,公司筹办的某高校大赛迎来总决赛,我被委任担当情景演绎题陪练老师。前一天临睡前,我又将所有能想到的情景推演了一遍,以至于当天清晨醒来,舌苔干燥难耐,犹如暴晒下的荒地。杯里盛有喝剩下的隔夜冷水,刚想一饮而尽,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喊道——早上醒来不能喝凉水,千万记得一定要喝温水。
我负责的环节要当天下午才进行,在灌下一大杯温水后,我决意睡个回笼觉。合眼没多久,老地方迎来一阵熟悉的闷疼。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医院急诊部。
彩超报告上显示右肾积水。
这已经是第二趟了,感谢前一次肾结石的痛苦经历,赋予我预知病情的能力。
我开始反省自己没有听话——平时工作忙,白开水喝太少,还喝碳酸饮料和罐装咖啡。幸好结石极小,注射完输尿管扩张针,戴着口罩的浓眉护士让我找位置坐下,给我插上输液管——在我眼里,所有戴口罩的医护人员都像牙医。
在回家的出租车上,我给大赛相关工作人员打电话申请换人,为无法参与决赛深表歉意。右腹部的阵阵剧痛仿佛越挫越勇的潮汐,我闭上眼,太阳穴隐约能感受到疼痛的节拍,猜想这两处大概是潮汐的引力源。根据之前的经验,这个阶段的疼痛最剧烈,我一回家就跟父亲说明了情况,然而父亲坚持要求我先换下衣服,冲个热水澡,然后再上床躺卧。医院是世界上最不卫生的场所:“你想想,医院里每天接待那么多病人,你坐过的那把椅子不知道被多少病人坐过,上面全是各式各样的病菌,赶紧把外套脱了……”医院椅子上的病菌种类之多足以举办一场选美比赛。我忍着剧痛洗完澡,终于躺到床上,右腹部用力压住两个叠着的抱枕,以此缓解阵痛。
药效起来了,我感到睡意袭来,于是赶紧让父亲拿来手机,好让我确认一下公司是否找到替换我的老师。父亲不肯,他听说手机是世界上最不卫生的东西之一(娘娘说之二和之三是人民币和钥匙圈):“医院拿过病历卡,再摸摸手机,这最不卫生了!以前娘娘说过,门诊室的医生每天要拿那么多病人的病历卡,上面全是病菌,现在全转移到你手机上了!”无奈之下,我说我的手机防水,可以水洗。父亲拿着我的手机走出卧室,好久才回来,递来的手机背面印着他的湿手印。
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等我一觉醒来,疼痛已退潮,然而手机坏了。充不进电,也打不开。几天后手机维修部的人告诉我,能进水的地方全进水了。这事不能怪我父亲,充电接口处的防水圈是被我弄丢的。保修期已过,维修部建议换一部新的。换新倒无所谓,关键是手机里的客户联系方式和照片全数泡汤——我这人没有备份资料的习惯。抱着侥幸心理,我通过数据线连接手机和电脑,充电指示灯居然奇迹般亮起来,但始终处于低电量的红灯状态。开机,电量显示1%,我尝试打开通讯录和 除了节日问候、各种推销广告、银行余额变动通知以及公积金中心发来的短信以外,这年头用短信交流的人屈指可数。我迅速地滑动手机屏幕,娘娘的短信出现在倒数四五条左右,内容大意是——刚才天气预报说这几天重度雾霾,你上下班骑车一定要记得戴口罩,衣服也要多穿点。短信时间为去年12月,我没有回复她。依稀记得那天晚上她又追来一个电话,我用拇指和食指夹住手机,与耳朵保持一段距离,嘴里不耐烦地回应着——嗯,哦,晓得了,娘娘再见。
娘娘,上海话姑姑的意思。古装剧里,下人们总是围着“娘娘”转,而我的娘娘却是一个一辈子都围着别人转的人。似乎每个和娘娘有关系的人,回首往昔总能找出她的影子,那忧愁的皱眉,那眯缝起眼的笑容——然而完整地写出她的一生并非一件容易之事。尽管她出现在不同的记忆片段里,但每一次的到来都不那么引人注目,不仅仅是因为她出现得过于频繁。
遇到过许多令人印象深刻的人,但深刻到将自己身影植入他人生活中的人极少,我的娘娘便是其中之一。
2.
十多年前,浦东新梅联合广场附近有一大片废墟,遍地都是碎砖碎瓦和杂草。这是动拆迁遗留下来的临时产物,印象中竟存活了两年以上,使年幼的我明白——过往与未来之间总是隔着一场毁灭。爷爷奶奶家的阳台正面这片废墟,不远处有一户违章搭建的天蓝色平房,傍晚时分总是飘起袅袅炊烟,偶尔有几只莽撞的蝙蝠一头栽进晒着的被褥上,乐得我和哥哥直怪笑,一个劲地喊瞎子瞎子。
每逢寒暑假,我和哥哥就会寄住在爷爷奶奶家,娘娘时常来看我们。她的到来是毫无征兆的,进门时的开场白总是“路过,顺便过来看看俩侄子”,手里却拎着明显超出其能够承受重量范围的零食和饮料,尤其是饮料,至少有三瓶2L的可乐或美年达。我和哥哥每过一阵子就像盼着圣诞老人那样等着娘娘的再次“路过”,私底下把自己当成坚守废墟战场、等待后方资源补给的老兵。
要想吃到娘娘捎来的薯片,依照惯例,我们必须先洗两遍手,然后手心手背翻来覆去地接受娘娘检阅:“爷爷奶奶家阳台下有一片荒地,你们看到的吧?风一大,灰尘难免会被吹进家里来,桌子柜子椅子表面全脏了,你们东摸摸西碰碰,灰尘全爬到手上去,以后吃零食前一律先洗手,用我带来的消毒肥皂,尤其是你——”娘娘指指喜欢咬手指的我,随后捕风捉影地举了个她单位里某位同医院的教训。
凡是娘娘说的道理,举的例子,对于童年时的我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可信性,可能是由于她牙医的身份给人一种权威感。有一次,我去娘娘就职的徐汇区牙防所拔牙,娘娘身旁的无影灯以及各种医疗器具使我瞬间对拔牙这件事产生了敬畏之心,她摘下一边口罩,用镇定的口吻告诉我,别太紧张,随后从抽屉里取出一颗糖,说这是一颗“药糖”,如果拔完牙感到疼痛难忍,就赶紧把它含到嘴里,过一会儿就不疼了。记忆里整个拔牙的过程一点儿都不疼,拔完还有糖吃,很多年以后我才被告知那其实只不过是一颗普通的水果糖。
那么洗完手,接受过检验,就能开开心心地享用娘娘的薯片了?她会坐在我们旁边,一边喊我们吃慢些,一边揭露油炸零食对人体的危害——多年后我偶然记起这一幕,发现娘娘始终是一个矛盾的人,一直以来她都在寻求各类矛盾之间的妥协点,比如,她总是带来一大堆零食,然后告诫我们尽量少吃;给我们一大笔零用钱,同时教导我们要养成勤俭节约的习惯;每次上饭店,娘娘都会自带酒精棉花擦拭碗筷,嘴里嘟嚷着来饭店吃就是不干净不卫生,然而多数家族饭局都是她筹划的。
为了躲避唠叨的娘娘,我和哥哥钻进书桌下,想象那里是一处供老兵藏身的避难所。我们拧开一瓶可乐和一瓶美年达,将瓶盖当成小酒杯,先倒半瓶盖可乐,再倒半瓶盖美年达,整个过程好像一次化学实验,我看到哥哥的手不停颤抖。我们把可乐和美年达的棕色混合饮料当作老兵最爱喝的调酒,一瓶盖又一瓶盖地干杯着,尽兴之际,娘娘的脸忽然向书桌下靠近,哥哥背对着外面没看见,我急忙轻声提醒:
“娘娘来了,娘娘来了!”
为时已晚。
娘娘训斥我们的理由有三个:一,严禁将不同品种的碳酸饮料混着喝,万一真的发生化学反应,最严重的后果是出人命,随后举了她初中同学因为同时吃螃蟹和柿子中毒身亡的深刻教训;二,不许躲在书桌下,灰尘太多,而且容易撞到头顶心;三,严禁酗酒,小小年纪就不学好,一杯一杯喝得还那么起劲,千万不要抱有好奇心理,巴拉巴拉……
其实我和哥哥并不害怕娘娘,她讲的这些道理我们都快听出老茧来了,然而如果不答应她,她甚至可以唠叨一下午。有那么一瞬,我感觉娘娘才是个孩子,而我们像哄她的大人。
3.
嗯,哦,晓得了,娘娘再见。
这套应付娘娘关切慰问的“标准答案”,便是源于我们的童年。小时候,每次家族聚餐,我和兄妹们爱在饭店里四处狂奔,娘娘总跟在后面忧心忡忡地喊:“不要穷奔!当心撞到人!”我的娘娘,她来了,她又来了,为了躲避她,我们跑得更拼命了。在她唠叨声中,我们也跌跌撞撞地在成长轨迹上拼命狂奔。
如今追忆,我们会有跑累的时候,也很少回头认真回应过娘娘的呼喊,而娘娘却从来没有唠叨累的时候。最令人愧疚的不是我应付娘娘的方式,而是我几乎记不起她唠叨的具体内容,只知道唠叨的主题总是围绕着“当心”二字,不知是出于医生的职业本能,还是娘娘的天性使然。
我忘不了的,是她唠叨前的开场白。
“你不要嫌娘娘唠叨,我跟你说……”
“你现在下班了吧?娘娘跟你说个事,昨天新闻里看到的,不耽误多少时间……”
“这个娘娘已经说了很多次,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千千万万要注意……”
娘娘在屡屡遭遇面谈碰壁后,她的唠叨方式也顺应时代潮流,前后经历了两次重大转型。第一次转型比较失败,从面谈转变为电话沟通,我能够倒背如流的电话号码中,娘娘家固定电话是其中之一。
吃晚饭前,嘀铃铃,电话铃想起——
父亲在洗澡,母亲在煮饭,我刚进家门,用力甩着伞柄。
母亲:“有电话,谁去接一下。”
我:“这个时候,可能是娘娘打来的,要么就是诈骗电话,这年头有急事都打手机的。”
母亲:“估计是骗子。”
嘀铃铃,电话铃响了很久……
父亲:“好像有电话铃声,去看看来电显示。”
母亲:“我在烧饭,你阿姐(娘娘)肯定是找你的。”
父亲:“我在洗澡!”
母亲:“小人去接。”
我走到院子里,将雨伞撑开,然后不紧不慢地走到电话前,一看果然是娘娘。
我:“是娘娘打来的!”
母亲:“啊?娘娘要来?”
我提高嗓门:“不,是她打电话过来,我还没接。”
父亲:“赶紧接!哪能这么没礼貌!”
此时此刻,眼前布满污垢的白色电话越看越像某个特殊的开关,我担心用湿漉漉的手指去触碰会被电到,于是小心翼翼地接起话筒,已超出单次呼入最大时限。
可耻的是,居然没有人想到要立即回拨给娘娘,因为大多数情况下娘娘的来电总是无关痛痒,无外乎“当心”二字,若真发生什么大事,她还会再打来的,我们已经习惯了。我放下电话,先去洗手,这是娘娘再三叮嘱的。
然而娘娘却不这么想,她以为不接电话一定出什么大事了,下一秒就打了我母亲的手机,问吃晚饭时间家里怎么没人接电话,她真担心我们家发生煤气泄漏事故。总之,一定要接她电话,她可以等,多久都行,但我们不能不接。紧接着,娘娘那一套又来了,父亲用“老三样”高度概括了她的唠叨——洗手,喝水,多穿点——却没发现“老三样”已经在他身上扎下了根。
不得不说,第二次转型还是比较成功的,我称其为“立体式”唠叨法,即短信、电话和登门拜访三箭齐发,而且娘娘自有她的套路,逻辑关系十分清晰。短信是短小精悍的先遣部队,娘娘会用一句话说清她要我们注意的事项,三秒钟即可阅毕,基本是在午休或者下班时段发来的,不耽误正常工作;而电话是短信的组合拳,一旦我们不回短信,她就会追电话过来,开场白就是前文罗列的那几句;最后是登门拜访,开场话术改为“路过,顺便过来坐坐。坐坐就走,千万不要张罗晚饭”,娘娘不是故意客套,大多数情况下她是真的坐坐就走,虽然不可避免地要来唠叨两句,却把麻烦降至最低。
我的娘娘确有一些罕见的品德,甚至能够让你感到心疼。比如,她在掏心掏肺关切他人、帮助他人的同时,还怕麻烦他人,尤其是对待亲人——她单方面的给予竟成为一件颇为冒昧的事情,所有接受过她帮助的人都该为此负责;又比如,娘娘胆子很小——或许是先天性心脏病的缘故,无时无刻的不安感使娘娘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格——但真的有亲朋好友摊上事时,她却一定是顶在最前面的,一定是第一个冲到现场的人。她不是最快的矛,却是最快的盾。
有时候我们不想看到娘娘来,有时候我们又很想看到娘娘来。
4.
年6月17日,我的婚礼进入最后三天倒计时。吃晚饭前娘娘又来了,前段时间她因肺部恶疾刚动过手术,一只胳膊始终举不起来。幸好发现病情时仍处于早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没想到娘娘这么注意健康卫生的人竟然摊上这种病,我们全家人都感到震惊不已,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那时的我们想都不敢想,简直跟天塌下来一样。
她踏进门时,另一只手拎着一大袋芦柑,说是家里芦柑多得吃不掉,怕浪费,所以给我们捎来。这是娘娘惯用的伎俩,其实芦柑是她临时在我家附近水果摊买的,我和父母心知肚明,却不想戳穿她。那天娘娘破天荒地留我家吃了晚饭,话特别多,一会儿问我婚礼各环节是否还有疏漏,一会儿又叫我注意婚礼时的各种礼仪,我和父母饭碗见底时,她才吃了一半。
我心里默念,娘娘你又来了,又来了……不要再担心婚礼啦,侄子都快成家啦,你自己身体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啊。
母亲似乎读出我心声,趁娘娘吃完饭去洗手时,她偷偷对我讲了一段特别深刻的话——
不要嫌娘娘唠叨,也不要担心她会累。
她唠叨是因为她开心,她的开心超过了她的累。
晚饭后,我和妻子决定去布置婚房,临走时询问父母要不要顺便把垃圾带出去倒掉,娘娘说留着吧,等下她带出去。我坚持要去倒垃圾,出门时望向屋内,看到娘娘背对着我,后脑勺上的银发宛如黑夜下的白桦树群,又如覆着一层轻薄的蝉翼,她坐在椅子上和我父母聊天,好像在笑,感觉她对背后的一切都很放心,我们也着实松了口气。
这便是我与娘娘的最后一面。
翌日下午,父亲说娘娘没了。她因心脏病突发倒在哥哥家中,被发现时脸上有淤青,已经断了气。
根据习俗规定,婚礼要取消。天真的塌下来了!我要向妻子家的亲戚们解释原委,要与婚庆婚车供应商沟通,要赶紧通知远方的朋友们退订火车票,最崩溃的是噩耗铁砣般地压在胸口,我做什么事都透不过气来……
后来父亲含着泪告诉我,全家族达成一致意见——我的婚礼照旧举行。
因为,这是娘娘的心愿,她一定会来参加。
在浦江游轮上,鲜花和气球铺满了整个宴会厅,司仪将话筒递给我,我说了以下这段话:
感谢我的亲人,感谢我的家族,优秀的美德将会血脉相传,祝福在座的所有人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娘娘来了。
5.
夜深人静之际,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写下这篇文字,重读时,两个问题突如其来,使我掩面而泣——
曾经有多少人不想看到娘娘来,如今又有多少人不想看到娘娘走。
年11月
老果与海
老果与海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