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底,华东师范大学的应奇教授相约一逛宁波慈溪的五磊寺。我查看了地图,发现此寺位于慈溪国家登山健身步道的中间,是必经之地,正好可借着这个机会一探此条步道。
这条步道的起点是达蓬山的桃花岭古道,全程一路向西,经方家河头村,到余姚的三七市桃李张村,走倒爬岭,顶处即是五磊寺,过五磊寺下五磊山之后,进入杜?村,再翻过栲栳山,到达上林湖越窑遗址。我看到媒体报导称,此条步道全程有45公里。但依此路线走来,全长不足30公里。或许设计方是将相应的延长线与附线也放进了路程计算中。
不过我顾虑到达蓬山较为陡峭,难度较大,对同行者可能有一定难度,故计划从难度较低的终点,也就是栲栳山处开始登山。这样,到达计划中的五磊寺,大约正好是中午,便于参观。
栲栳山旁是著名的上林湖越窑遗址,我趁着先到附近的宾馆之利,去越窑遗址转了一圈。从公园门口往里走,到荷花芯遗址也不过几百米的距离。转过渡船码头口,很快就能看到挖掘的遗址与复原的龙窑模型。
在慈溪中南部的翠屏山,分布着大量的窑址,仅在上林湖周边便有超过百处,可以说是唐宋时期的瓷器烧制中心之一。而上林湖越窑最为出名的就是当年所烧制的秘色瓷,它是唐代为宫廷进贡瓷器的两个窑场之一。当年为秘色瓷“定性”的法门寺地宫所出土瓷器,应该就是在上林湖所烧制。-年,浙江文物考古所对上林湖中心的后司岙遗址进行了发掘,揭露出当年的窑场布局,又找到了不少残存的宫廷秘色瓷器。显然这就是唐代的官窑所在地。
我所参观的荷花芯遗址则是在上世纪90年代首次发掘的,当时以生产民用瓷器为主,年代应为晚唐,烧制水准不低,但与官窑相比毕竟逊色一筹。尽管如此,其龙窑的规模之大,地层中堆积的瓷器数量之丰富,仍然令我大开眼界。以上林湖越窑的历史地位之高、出产瓷器质量之佳,理应在中国瓷器史上占据重要篇幅。就我所浏览的几种中国瓷器史著作,对此似乎都涉及不多,不知是否是因为发掘时间较晚,尚未及入史。
第二天早上,我便与同行者应教授及他的学生贺敏年先生会合,开始上山。12月初的宁波,天气尚未转冷,早晨虽然有点凉意,但并没有阴寒的感觉,正是徒步的好时候。第一座山栲栳山坡度不高,且在前半程修了相应的台阶与步道,走起来不是很难。大约大半个小时,我们就到了山顶。沿着山顶一路前行,很快就进入下山道。
在下山道处,路有点复杂,地名称之为五岔口。旁边虽然有步道的显示牌,但一来放的有些年头,已经看不清了,二来牌上也没有明确的路线指示。如果不是我通过导航找到了方向,很容易迷失,甚至走了回头路。
依着下山路走了一段时间,发现又得沿山间小路往右下坡。此处堆了不少碎石,看来原来是计划修一条道路,不知什么原因,修了一半便停了,后面已经长出了一人高的野草。从导航看,有一条小路可走,但路迹并不明显,看来走的人也不多。一路下行之后,我们便进入了竹林。穿过竹林后,接着继续下行。大约又是一到二公里的下坡,我们便走出了栲栳山。
第一座山走的相当顺利,一路上几乎没有什么停留。下得栲栳山来,就到了杜岙村。我看时间近午,打算先到村子里看看是否有吃饭的地方。但看地图,拐过山脚不远便是定水禅寺,也是虞世南的故居,当然要先去看看。
所谓“半部余姚志,一部虞家史”,自东汉至唐年,余姚虞氏人才辈出,完全可说是世家望族。南北朝时期,有所谓的会稽氏族,以“会稽四族”为首,也就是孔、魏、虞、谢四族,在当时都是与“寒门”相对应的“高门”。这其中,孔、虞两大家族的仕宦又更为显赫。其中来说,三国虞翻,东晋虞喜,以及初唐虞世南,是家族的几位代表人物。如果就建功立业,及对后世的影响而言,作为“初唐四大书家”之一的虞世南,可算是最具声望的。
按县志记载,虞世南家族举家迁至长安后,即将原宅地赠出,由当地改为寺庙,几近变化,才更名为定水寺。刘淑芬教授曾经指出,会稽氏族的一大特色是又兼为当地大地主。单看这一宅地,占地数千平方,便可知虞氏所拥土地之广。而虞世南后人将宅地赠出,显然又是中古中国历史转型的一个缩影。在南北朝时期,这类望族子弟尽管也要到外地为官,但不会自除根基,毕竟卸职之后还要回归地方。到了唐代,国家又归一统,地方氏族的联系已经意义不大。
在人口已经不多的村子里,定水寺占地颇大,相当显眼。只是建筑颇新,原寺“文革”之中已被拆毁,后又原址重建。寺外巨大的虞世南画像,也有些突兀。但位置偏僻,又没有游客,倒是相当清静。遗憾之处,在于没有看到什么真正的古迹。
吃罢午饭,走出杜岙村,我们便向此行的主要目的地五磊寺进发。五磊寺位于五磊山顶,沿石阶一路上行即到。按景区介绍,五磊寺是浙江佛教的最早发源地,为浙东第一古刹。千年以来,由唐至清,五磊寺虽几经改名,但一直属禅宗一脉。至清末民初,天台宗谛闲法师主持寺庙,改寺名为“灵山讲寺”,从此成为天台宗道场。
上得山来未到寺,便见到了传说中的五磊寺的开寺之僧那罗延尊者与近代天台宗大师谛闲法师之塔。塔上所提“退藏于密”与“行归净土”两句,引我们一行人猜度。“行归净土”还清楚一点,显然是指谛闲法师虽为天台宗大师,却日念佛号一万遍,在修行上参照净土宗。可奇怪的是,此句是提于那罗延尊者的塔额之上,那时并未有净土宗。“退藏于密”,语出“周易”,意为潜藏于秘密之中。如以此指谛闲法师,似乎不是很准。谛闲是民国时期的天台宗代表人物,为天台43祖。他一生讲演无数,在政商界都有相当影响,并创办学社,培养僧才,弘扬天台宗,晚年又主持宁波观宗寺,筹资扩建寺庙,显赫一时,如何能说“退藏于密”。当然如果指谛闲生后藏归五磊寺,或者赞许谛闲学问精深博大,倒也说得通。不过我怀疑,此句可能指的还是那罗延尊者,从印度远道而来宁波五磊山,结庐静修,终致开花散枝。
天台宗是中国最早的佛教宗派之一,标志着佛教中国化的开始。不过自明以后,天台宗日趋走向念佛实修而不是发扬理论,所谓“台静合一”,也只是“维系一息命脉”而已。
依应教授的看法,天台宗自近代以来之所以受到中国哲学界的重视,泰半是因为牟宗三的关系。天台宗在理论上对佛学的贡献颇多,其中尤以判教、圆教、圆善等概念引人启发。
所谓判教,主要指佛教传入中国后,教义甚杂,有时甚至互相矛盾。不同教派便以“教相判释”的方法树立自己信奉的经典。比如天台宗所谓的“五时八教”,五时指的是佛法发展的五个阶段,华严时、阿含时、方等时、般若时、以及法律、涅槃时。通过这样的划分,将纷繁的佛教经典进行整理,并将《法华经》列入佛法的最高发展阶段,可以说是佛教中国化的一大标志。
至于圆教,指的是“八教”中的化法四教(三藏教、通教、别教、圆教)之首。化法四教相当于认识世界的四种境界,但空、不但空、但中、不但中。以谛闲法师的话来说,“生佛平等,因果不别,是为圆教”。
不少佛教宗派都有“圆教”,但牟宗三认为,天台宗的境界最高,不采唯识宗的分析型“圆教”,而是“以经为准”自然消化得到,这一消化方式便是所谓“智的直觉”。其表达方式则是借助语言的矛盾性,而不是西方哲学的逻辑推理。
牟宗三又认为,这种“无说明的说明”,是西方哲学和宗教所没有的境界,超过了康德哲学的理境。他试图把原本对立的理性主义与神秘主义加以统一,而将神秘主义看作一种更为“高级”的理性,也就是“智的直觉”。说到底,牟宗三是汲取中国佛教的“判教”法,试图进行“判哲”,从而化西为中,引出一个哲学意义上的“五时八教”来。然而另一方面,牟宗三却又丧气地认为,明亡以来,“中国哲学早已消失了”。这里的消失,当然是实践意义上的消失。
从天台宗之祖智顗大师的原意而言,“圆”是相对于“别”“次第”而言的,“次第”意味着仍有顺序,仍有阶梯,也就未达到“一心三观”的境界,能入“空”“假”,却不能入“中”。“圆”则意味着,没有次第,完全平等,“空”“假”“中”三谛相即,达到中道实相的境界。因此说它是神秘主义似乎并不为过,尽管它与西方思想下的神秘主义确实有明显区别。在中国佛教的观照下,这是一种最高明的认识手法。
天台哲学的最高成就是“一念三千”,也就是“一念心具三千世界”。所谓三千世界,指的是“十法界”“十如是”“三世间”的总和,泛指宇宙万事万物。印度佛教虽然也主张众生平等,但上述的划分方式又显然表明不同的法界之间有相隔之处,互不融通。而天台哲学的“一念三千”正是试图打破一切相隔,以最圆融的方式表明众生即佛,三千世界并无高下,因此一切平等。由此而论,天台宗的“一心三观”、“圆融三谛”和“一念三千”确实是对印度佛教平等理念的一次再发展,是佛教中国化的重大理论尝试。
问题在于,牟宗三试图借助圆教而统摄中西哲学,并将“智的直觉”理解为中西哲学差异之关键,这一说法是否切题,又是否开出了中西哲学比较的新天地?就根本而言,佛教的要旨是求得人生的解脱,而不是认识世界。强行将基于佛教本身内在理路的观念抽取出来,而作哲学观念上的比较,又如何能够“圆哲”呢?
牟宗三在晚年不断重复他关于天台宗“圆教”理论的分析,这一“判哲”尝试没有开宗立派,可说后继无人,也因此他的说法并未得到光大。他的讲法相当含混,他对天台宗的某些判断恐怕也受争议,这或许说明了中西哲学的会融之困难,远在佛教中国化之上。但不管如何,牟宗三仍然可以说是二十世纪中国哲学家重新整理中国思想,试图在内部找出可另开新枝的传统的尝试者中最有胆略和本钱的一位。而这一尝试本身便为后来者提供了思想资源。
离开五磊寺后,我们继续前行,向东走倒爬岭下山。倒爬岭是一条古道,传统上连接慈溪与余姚,山下便是余姚三七市的唐李张村。作为国家登山步道的一部分,此路经过修葺,相当好走,且风景极佳。一路上碰到不少沿此路上山的人,可见这条道也受到不少徒步爱好者的青睐。
按登山步道的设计,下山后便接着一路向东,翻过沈海高速,上达蓬山,才到终点。不过一行人合计,觉得时间有点晚,不如到此结束。前两年我曾从最东边的宁波九龙山一路向西,过达蓬山,到方家河头村,所以这条步道的后半段路也算是走过了,并不觉得遗憾。
这样一条步道,对徒步爱好者来说长度适中,一日便可走完,修的颇具水准,路上的自然与人文景观也值得驻足赏析。不过对我来说,最快乐的时刻还是要属走得累时,在无人的路边小坐片刻,获得将万千思绪抛于脑后的少许宁静。若说“空”,这也算是一种空。只是由空入假,所谓“烦恼即菩提”,而色不异空的“中道”,究竟又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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